2012年夏天，加州乾燥缺水的情況非常嚴重。為了度過水荒，市政府已經發布若干新的限水規定，地上有警車，天上有直升機，時不時地在市區繞來繞去，人們在房子內每天洗多少次澡，只能做道德勸說，沒法兒干涉，但在外頭只要見到哪家在洗車或澆草皮，員警就會開始用擴音器勸導，如果不聽就開罰。那時的水比汽油要金貴多了。就在這樣燥熱鬧水荒的夏日裡，剛接手一件離婚案件。久旱盼甘霖，人對氣候如此，對錢也是如此。本案的主人翁，男方文亮是一個從馬來西亞來的工程師，女方凌雲是一個從香港來的中醫，他們在法庭上攻防的重點就是他們十一歲的兒子凱文。

我們律所代表的是男方文亮，他在1982年從馬來西亞來美國留學，經過三年苦讀，以優越的成績取得了史丹福大學電腦工程的碩士學位，畢業後就被IBM高薪聘為軟體開發工程師。美國是個移民國家，最受歡迎的移民無非就是錢（投資移民）和才（從事高科技工作）的移民，公司為了長期留用人才，就會幫他從工作簽證（H1B）一直辦到綠卡的申請。

但是，文亮的父母卻對兒子的成就開心不起來。這要從文亮在馬來西亞小有名氣的黃金家族說起，他的祖上是做黃金買賣起家的生意人，在馬來西亞擁有兩家黃金首飾店。他的祖父過世後，兩個兒子林高和林風就各自繼承管理一家店。林風育有兩個女兒，文亮的父親林高除了文亮之外還有一個女兒文梅，文梅高中畢業後嫁給了高中同學阿鋒，夫婦倆一直在文梅父親的首飾店裡幫忙，阿鋒學著打理店面招呼客人，文梅學著設計和打造黃金首飾。他們婚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，一家五口都在文梅父母邊上過著幸福舒適的生活。

文亮從小就喜歡讀書，對家中的生意沒有興趣，父母也就出資贊助他出國留學移民美國。眼看兒子已經快四十歲了，連女朋友都還沒談過一個，兩老心中著急，就天天打越洋電話來催他婚事。文亮是文家的單傳，也是爺爺和奶奶的心頭肉。爺爺兩年前出車禍沒救過來，閉眼前還在念叨著孫子的婚事。年過八十的奶奶聽說唯一的孫子碩士畢業了，高興得馬上送他一百萬美元，讓孫子在美國買幢豪宅，好為將來娶妻生子的婚房之用。奶奶還時時叮嚀文亮，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讓她看到自己的重孫。在長輩們的叮嚀和催促之下，文亮就托同事朋友幫他找對象。以文亮的條件找個女朋友並不是難事，難的是每次相處沒多久就一個接一個告吹了。原來，文亮有先天的生理缺陷，讓他沒有能力過正常夫妻的生活。在家人不斷地催促下，他在美國走訪了不少西醫和中醫，幾年下來還是沒有絲毫改善。

一天，經過朋友的吹噓介紹，他滿懷希望地去了一家專治不孕的中醫診所求診。這診所有個女中醫叫凌雲，當時三十四歲的她是本案的女方，從小生長在一個香港的貧困家庭，在成長的過程中，家中一直為金錢所困，於是在她的世界裡金錢永遠是第一位的，她下決心一定要擺脫貧窮。

凌雲是在三年之前從香港以學生簽證來到美國加州的中醫學院進修，畢業後就來到這個診所上班。她因為年紀已過芳華，也正四處托人找對象，主要是想儘快解決她在美國的居留問題，只要留下來就可以擺脫貧窮。可是，不是對方嫌她年齡大、長得不漂亮，就是她嫌對方沒有文化、不夠富裕。眼看自己年齡越來越大，她心裡非常著急。當她得知他的病人文亮還單身，年齡和她相仿，開著高檔轎車，為人和氣親切，還是IBM的高級工程師，她覺得文亮的出現就像是天上掉下了一塊餡餅，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。於是，她除了耐心體貼地為他把脈扎針還主動和文亮搭訕。他們倆，一個是家中老人為求子息把婚催，一個是老大不小為了身分急嫁人，就這樣頻率對到了一塊，沒幾個月他們就各有所需地結婚了。很快地凌雲的綠卡辦下來了，他們雙雙去馬來西亞參加文亮的父母為他們舉辦的婚宴。婚宴十分隆重熱鬧氣派，文亮的親友們無一不是穿金戴玉，讓凌雲這個原本出身貧賤的女人看得眼花撩亂，光是從文亮的父輩和奶奶那裡拿到的紅包就超過了一百萬美金，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，私底下數錢的時候，她的心和她的雙手都擅抖著。

幾經周轉，凌雲心中很清楚文亮在生理上的問題，原來計畫在馬來西亞度假回來之後就向文亮提出離婚，但是她在金錢的面前妥協了。她好像躍上枝頭的雞，過上了鳳凰的日子，居住的是大宅院，享受的是錦衣玉食，出入有豪車接送，家務有傭人代勞，從一無所有到置身於貴族般的生活中，凌雲每早起床都以為是一場夢。

一年後，文亮家的老人們看他們沒有生孩子的動靜，就不時提醒他們，文亮的奶奶甚至開始嘮叨，凌雲會不會是個不下蛋的雞。於是奶奶發話了，如果凌雲幫他們家生了重孫，就獎賞她一百萬。凌雲心中覺得這是個好買賣，她向文亮建議去做人工受孕。但是醫生檢查後發現文亮的精蟲稀少得可憐，而且存活率極低，如此折騰了近二年，結果以失敗告終。

凌雲捨不得這即將到口的肥肉丟了，又建議文亮花三萬美金去做試管嬰兒，為了順利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，他們接受了醫生的建議——「借精生子」，終於在兩年後凌雲懷上了，隔年她生下了一個男孩，取名叫凱文。文亮心裡清楚凱文不是自己的骨血。凌雲如願以償地從文亮奶奶那裡領到了一百萬美金。有了綠卡有了錢，凌雲就把自己的母親接來美國享福，自己也開了個小中醫診所。

凱文長得像文亮，帥又聰明，打從呱呱落地起，他似乎跟文亮更親近些，喜歡對著文亮笑，跟文亮玩耍，大部分時間都跟在文亮的屁股後面。在文亮的教導下，凱文還沒滿四歲就可以自己閱讀中英文的童話書刊，還可以把《唐詩三百首》全背下來。文亮喜歡凱文，因為他就像小時候的自己，他把凱文當成另一個自己對待，感覺像手足更勝於父子。每當凱文碰到困難時，文亮從不責備，反而耐心地教他解決難題。隨著成長，凱文對文亮更加地仰慕，把文亮當做自己的榜樣，希望自己將來也能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。

凱文和文亮的親近，其實也是凌雲有意無意中所造成的。打凱文出生之後，他的吃喝拉撒一切有傭人，逗孩子教育孩子就是文亮的事，她自己則在一旁落得輕鬆，因為對她而言，凱文只是她的搖錢樹罷了。後來，她發現凱文和文亮越來越親近，對她卻如同陌生人一般，就心生妒忌，決定要和文亮在兒子面前爭個高低。於是，她開始強行介入凱文的生活，早上一起床就檢查兒子有沒有刷好牙，水有沒有關好，牙刷漱口杯有沒有擺好，被子有沒有疊好，幼稚園放學回家有沒有先做作業再玩耍，上了廁所有沒有經過她的檢查之後才沖掉，和他父親在外頭玩耍回來之後有沒有立刻洗澡，每天有沒有吃足夠的蔬菜、水果，有沒有晚上九點一到就關燈睡覺，諸如此類。當然，這些都是好習慣，但是態度決定了事情的本質，一個親娘把晚娘的臉色使盡，凡事只有指責和脅迫而失去了鼓勵和溫暖，凱文只能完全順從而沒有商量的餘地，她硬生生把自己扮演成了一個晚娘，即使是親生的兒子，關係也變得更加疏遠，凱文慢慢地對凌雲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厭惡感，只要看到她就開心不起來，老想躲著她。凱文對她說什麼都是錯，他索性什麼也不說了。只要和母親在家，凱文就常常一個人呆坐著。最後凱文得了焦慮症，而且越來越嚴重，七歲那年，他不得不休學一年在家。文亮心疼兒子，立刻請了長假，幫凱文補課，和他同吃住、一起玩耍，像朋友一樣陪著他，凱文的病情才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。（上）（寄自加州）